一位八旬老人和他年迈的动物园
安徽六安市人民公园动物园面临搬迁;当地住建局和林业部门正协调寻找搬迁场所
人民公园就要拆迁了。很多安徽六安的市民已经忘记,在这个近乎废弃的公园里,还有一家动物园仍在坚持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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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个承载着许多六安市民共同记忆的动物园也面临关闭——在近日网上流传的一封落款为“动物园园长罗爷爷”的信里,园长提到动物园的艰难处境。信是动物园的义工小田起草的,她说他们接到了上级通知,要求其在一个月内搬离。动物园已经从1992年经营至今,园长罗树棠最初是受六安市邀请来此经营动物园,如今已经是八十六岁的老人了。
园里有熊、狐狸、老虎、狼、鹿、黄麂、天鹅、孔雀等一百多只动物,却只有三个人,罗树棠近些年已渐感力不从心。动物们也陪着罗树棠一起老去,在这个到处都透出“旧”的地方,老人和年迈的动物们不知该何去何从。
好消息是,罗树棠的信很快得到了回应。4月4日,六安市金安区住建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们已经通知动物园方,准备用一个月时间进行动物登记和资产登记,在找到合适场所后才会搬迁,具体搬迁时间未定。目前正在和林业主管部门对接,在全区范围内寻找搬迁场所。
地处市中心却很荒凉的动物园
六安市人民公园地处六安市市中心。这里带有浓浓的怀旧气息,现在则更像是一个记忆的容器,很多地方杂草丛生,从废弃的露天游泳场、蒙尘的游乐设施上还能窥见上世纪90年代生人的童年场景。
二三十年前,一到周末,公园里就满是欢声笑语,许多家庭都会带着孩子来游玩,在这里可以吹泡泡、放风筝、滑旱冰,花几块钱,还能玩旋转木马等游乐设施,或者去六安市人民公园动物园里看看动物,那里是许多孩子认识自然界的起点。
动物园园长罗树棠对那段辉煌时光印象深刻。1992年,他接到六安市的邀请,请他到六安市人民公园动物园担任园长。那时候他在蚌埠生活工作,已临近退休,出于对动物的喜爱,接受了这份邀请。他坐火车从蚌埠赶往六安,还带来了不少蚌埠动物园赠予的动物。“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这里有老虎、熊、孔雀等30多种动物。”罗树棠回忆。
罗树棠是一名资深动物饲养员,一辈子都在跟动物打交道,他总是念叨,“要当好饲养员,你得对小动物们有感情啊。”他本是浙江余姚人,13岁时就跟着叔父学习动物饲养知识,后来到上海动物园做了饲养员,1958年又受邀前往安徽蚌埠动物园工作。回忆起蚌埠动物园,罗树棠很骄傲,“蚌埠动物园就是我们那一代人手把手建起来的。”
那时候罗树棠还年轻,经常会到大城市的动物园交流和学习,“北京、杭州、成都、武汉等城市的动物园,我都去过。”
六安市人民公园动物园是一座面积不大的“园中园”,占地约2000平方米,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能参观一圈。当时动物园算是稀罕地儿,开园后,好奇的市民带着孩子簇拥而来。罗树棠回忆,那时候周末每天大概能有几百名游客,动物园加上他有五名员工,很繁忙。
知名动物科普达人、原动物园动物管理员杨毅说,新中国成立后全国号召城市建设动物园,鼓励全国人民学习自然科学知识,而动物园就是城市居民学习自然科学知识的中心之一。雨后春笋一般,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都诞生了动物园,大城市的动物园多是事业单位,规模大、动物种类多,杭州动物园、成都动物园就是例子。小城市资金、人手相对少,所以动物园则多以市中心私人承包的“园中园”形式出现,六安市人民公园动物园就是其中之一。虽然这类动物园面积不大,但是如果能够做到小而精,也能给市民提供优质服务。
随着时代发展,企业兴办的野生动物园开始流行,游客更倾向于去大城市参观规模更大、条件更好、动物更丰富的动物园,国内许多中小城市的小型动物园游客流失,开始没落,甚至消失。
30年后,人民公园已经拆迁了,房地产行业飞速发展,六安市中心已经改头换面,很多市民甚至不知道动物园还在。如今,罗树棠的动物园还保持着上世纪90年代的装修,跟附近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就算你来到原来人民公园这边,可能也找不到动物园,现在它的位置很隐蔽,你还得七拐八拐才能抵达。”动物园的义工小田说。
义工自掏腰包为动物园丰容
加上园长罗树棠,动物园现在只有三个人手,其中一个是五十多岁的饲养员武女士,还有一个是义工小田。
小田已经来动物园义务帮忙十多年了,她的到来为动物园添加了一股生气。小田从小就喜欢逛动物园,那时候是跟着爸爸来,来多了就跟罗园长熟络起来,她中学时就开始来动物园义务帮忙,现在只要不忙,下班就会去动物园。小田胆大心细,主动跟着罗树棠学习饲养动物的知识。
她告诉新京报记者,老虎“毛毛”性格傲娇,只吃饲养员拿在手里的肉,凡是扔到地上的,一律不吃。“我刚来动物园的时候,罗爷爷一直让我注意安全,别被动物咬了抓了,其实仔细观察动物,你是可以从眼睛里读懂它们情绪的,在它们焦躁的时候,不要去招惹它们,它们也有想撒娇、放松的时刻,这时候我就会去陪它们玩,和它们互动。”小田说。
小田小时候就觉得动物园的笼舍太狭窄了,就像是个联排宿舍,“狼啊老虎啊,它们都没有空间奔跑,就瑟缩在笼子里。”国内的动物园喜欢在园子里设计花坛、广场和亭子等景观,压缩了动物使用的面积,六安市人民公园动物园也不例外。
十年前,改造动物园的氛围在国内变得非常浓郁,这些动物界的新知识也影响到了小田。她也想为动物园进行丰容,所谓丰容,就是在圈养条件下,丰富野生动物生活情趣,满足动物生理、心理需求,促进动物展示更多自然行为而采取的一系列措施。
于是小田自掏腰包,请能制作笼舍的商家,为许多动物建造了更宽敞的笼舍。动物们都没有可以消遣的玩具,于是小田就琢磨着,买了狗玩具和猫玩具,“狗玩具可以给犬科动物玩,猫玩具可以给猫科动物玩。”
这三十年来,罗树棠一直住在动物园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先打扫卫生、查看动物,然后八点钟打开大门迎客,下午六点关门。房间只有不到十平方米,里面有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不比绿皮火车卧铺宽多少,床旁边堆满了各种杂物。“这房间到了雨天还漏雨,根本不适合人住。”小田说。
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过年过节,罗树棠都坚守在他的动物园里不肯离开,偶尔家人会来看望他和动物们,“动物园就是我的家,除了这里我哪都不去,我得照看小动物们。它们每天的进食、排便情况,都需要人观察,我一天都不能走。”罗树棠的老伴原来也跟随他住在动物园里,前几年她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无奈之下老伴回到了蚌埠家中。现在,饲养员武女士除了要照顾动物们,还要照顾罗树棠的生活起居。
动物园一张门票10元,已经十多年没有涨过价,一天也就能收入一二百块门票钱,这是动物园主要的资金来源。小田苦笑着说:“防止游客投喂是许多动物园最操心的事。但这对我们来说不是烦恼,因为游客太少了,没什么管不过来的。”
而园里有一百多只动物,食肉动物需要吃肉,园里的老虎“毛毛”一天就能吃下二百块钱饲料,罗树棠贴补了不少退休金,但还是不够,很多动物都饿瘦了,到了冬天,园里的老猴子忍不住饥饿,伸出手向稀稀落落的游客要吃的。
需要专业的人和科学的经验
2015年,罗树棠给六安市金安区政府写了一封求救信,讲述了动物园的困境,于是政府每年给他们发放10万元补助。近些年罗树棠还推行了一些付费投喂动物的项目,并学着大城市动物园的模样,允许社会爱心人士认养动物,在笼舍上挂上标注认养人姓名的卡片,认养者可以免费来动物园参观,动物园的资金才有了一些改观。
但是这不是长久的办法。小田担忧动物的身体状况,“罗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他的动物饲养知识都是几十年前学习的,动物园没有专业的兽医,也没有条件储存兽药,都是靠爷爷以前的经验和一些土办法,动物病了常常使用人用药,很多动物因此病死了。”
科普作家、《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作者花蚀则表示,六安市人民公园动物园并不是个例,目前国内中小城市里有不少类似的动物园,面临游客流失、资金缺乏、知识陈旧、人手稀少、动物衰老的困境。像罗树棠这一代饲养员,曾经在上海动物园这样的大型动物园工作过,或许手艺过关,但是如果说想要提高动物福利、进行动物园丰容、采取更加科学先进的饲养方法,可能就是奢望了。
互相陪伴的养老院和收容站
六安市金安区住建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六安市人民公园系金安区住房和城乡建设局下属副科级事业单位,因城市建设需要,公园范围逐步减小,原有设施陈旧,功能不断萎缩,部分项目已停止运营。根据市统一安排,2023年3月,六安市人民公园地块内涉及的场所项目陆续启动搬迁,该地块腾空后,将移交市中医院。六安市人民公园内动物园场地系罗老租赁使用,为确保动物园能够稳妥搬迁,在迁移过程中,金安区林业主管部门将给予指导和帮助。
六安市金安区住建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们已经通知动物园方,准备用一个月时间进行动物登记和资产登记,在找到合适场所后才会搬迁,具体搬迁时间未定。目前正在和林业主管部门对接,在全区范围内寻找搬迁场所。
这给罗树棠和小田吃了一颗定心丸,暂时松了一口气。该工作人员也表示,他们已专门成立一个工作小组负责动物园搬迁事宜,一是帮助联系适宜安置场所;二是在迁移过程中给予技术指导;三是在新建动物园笼舍过程中给予技术指导;四是帮助办理新场地驯养繁殖许可证。
跟30年前不同,现在的六安市人民公园动物园可能更像是一座人与动物互相陪伴的养老院和收容站。
现在园里的动物普遍都老了,早已不像年轻时那么活泼好动。互相陪伴了这么多年,罗树棠对它们产生了家人般的感情。
有时候罗树棠也说不清,他和动物,到底是谁在给谁养老?
表面上,是罗树棠在照顾它们。罗树棠已经送走了很多动物,大多数时候,他把它们埋葬在动物园的一块菜地里,让它们死后也能在动物园里找到陪伴,有些大型动物,他把它们送到动物殡仪馆里去火化。
动物们在陪伴逐渐老去的罗树棠。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支付不起工资,最初的员工们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动物们和罗树棠一起生活。时间长了,老虎“毛毛”看到罗树棠,会激动地在笼子两端跑来跑去,园里唯一一只狼有时候会激动地蹭笼子,罗树棠觉得那是在对他撒娇。
还有不少人会把自己家弃养的动物丢在动物园里,园里的兔子、狐狸就是这么来的。小田说,园里的一只母狐狸是被人从小家养的,遗弃到园里后,旧主人从来没有看过它。罗树棠心疼动物,不知道怎么拒绝这些遗弃动物的人。狐狸很亲人,看到人过来,常常就会躺下露出肚皮,希望能和人一起玩。
林业局也经常把受伤的野生动物放到这里养伤。小田记得,有一次六安市林业局带来了几只翅膀折断的隼,罗树棠给它们上药,在园里休养了一两个月,就又变得生龙活虎了,然后林业局把它们接走了。还有南归途中掉队的大雁、市区草丛里发现的蛇等等,都曾在园里安过家,罗树棠也很喜欢从照顾它们到放归大自然的过程。
人流散去后要为动物园找一条出路
罗树棠虽然不舍得关掉动物园,但毕竟年纪大了,早就在思考动物园接下来的出路。一方面是动物们已经老迈,找到一个能妥善安置动物们的动物园并不是一件易事。之前罗树棠听说六安有企业想投资建设一个野生动物园,他计划再过几年,就把动物园关闭,把动物们都送到野生动物园去,他也就可以回家安享晚年了。但这些年野生动物园项目也没了消息,他之前的计划一直没机会实现。
另一方面,他总觉得自己对孩子们是有责任的,“有小朋友跟我说,老爷爷你不要走,假如动物园关了,我们在市里就再也不能看到动物了,要跑到合肥去才能看到。”只要还有孩子喜欢动物园,需要动物园,他觉得坚持就有意义。
收到搬迁的通知后,罗树棠最初是想找个场地继续经营动物园,小田开着车带他在市里转了好几天,看了五六个场地,都没找到太合适的。小田实在没办法,才以罗树棠的口吻帮忙起草了一篇告示,贴在动物园门口,又帮忙发到网上,没想到引起了这么多关注。
六安市人民公园动物园火了以后,周末一下子来了上千名游客,还收到了好心人的捐助,罗树棠一下子有些忙不过来了。他很难掩饰自己的开心,笑得合不拢嘴,甚至动物园里的动物都活泼了不少,他很激动地说:“林业局的领导们都来开会了,商量怎么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小田也说,“很多小动物精神多了,看来它们喜欢热闹,我们已经冷清太久了。”
高兴之余,小田也表示,动物园的人手太少了,维持秩序的能力有限,也怕游客太多太吵,影响动物们的生活状态,而且动物园现在的人流量能维持多久,热度散去后他们应该怎么办,这些都是未知数。
新京报记者 彭镜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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